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凋落在花季

凋落在花季秋 月

1

初夏的一天中午,知青点的赵川、陈光、子君和青儿正围着小饭桌吃午饭。人人捧着一碗红薯包米面饹瘩,桌上一碗炒豆角和一碗泡萝卜。早已饥肠辘辘的他们,只听碗筷急促的磨擦声,泡萝卜在嘴里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。

生产队的付队长,一个四十岁不到一米六的精瘦小个,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显得有些拥挤,不细看都分不清各自的位子。只有那双总是眯缝着的细眼,不时发出猫样锐利的光点,才显出乡下人的老道。由于常年在田间劳作,浑身上下呈现出泥土的黑黄,若不是穿着一身黑褂,掉进泥堆里也很难把他找出来。这时他摇晃着闪闪发亮的秃头,一双大脚丫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,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小凳上,没头没脑的说开了。


“唉!可惜了,好好的一个姑娘说没就没了。”他从缠在腰间的破带子上,取下尺来长的旱烟枪,用烟锅从吊在烟杆上的烟袋里,挖出自家搓碎的烟叶,手指用力按了按,划着火柴烧着烟锅里的碎沫,咬住烟杆用力一吸发出”吱——吱——“的响声,任由灰白色的云团从鼻口喷出,一脸的享受也掩盖不了深深的惋惜。


“谁?”赵川费劲咽下一大块滚烫的红薯,四人眼光齐刷刷地望着他。


“就我们相邻的王家岗大队三小队的一个女知青,昨天中午在自家蚊帐杆上吊死了,具体情况我也吃不准。好像你们是一个学校的吧?”


青儿心里一个激灵,不由脱口而出:“刘洁!”


“不会吧?”陈光,一个话语不多,腼腆内向的小伙带着疑问道。


长得清秀高挑的子君忙接过话茬:“前天上午十来点钟,我和赵川上街赶集回来,她与同队的张鹏在场口碰上我们,我还笑她胖成了苕猪儿。大家说闹了一路,到岔路口才分手。”


青儿以前虽然和刘洁不在一个年级,但在校文工团时也算是要好的朋友。她心急火燎地放下碗筷:


“走,看看去。队长,下午我不上工了。”


付队长通情达理地点点头:“是该去看一下,都是一块下来的,莫名其妙没了,她爹妈还不知该多伤心。”


青儿慌忙跑到五队,叫上好友枝枝直奔而去。两个大队相隔七八里地,青儿以前也去玩过几次,只是近半年再没走动,心里盼着这只是个误传。他们下放到这已一年多了,这里地理形状奇特,一眼望去全是一个连一个平地海拔不过百米,象窝窝头形状的石骨子小山包。这种石骨子土包,它一敲就散成硬硬的一颗颗小石子,质地疏松保不住水分,表面只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土壤,一锄下去半锄泥,既成不了石材又不能种庄稼。连在石缝里都能生存的小树,在这里却无处扎根。唯一能在上面盘住根须的只有耐旱的红薯。无论你走到哪里,映入眼帘那一望无际的山包上,满是绿茵茵的红薯藤。山坳之间有百十米宽,绵长不断左弯右拐高高低低,围绕着一个个山包转的都是梯田。现正是谷子待收的季节,黄中还带着绿的稻穗象待嫁的姑娘,低垂着头正在等待时节的到来,看来又是一个丰收年。勤劳的村民为度春荒,在条条田梗上根据不同时节,播种着如包米、绿豆、红豆、蚕豆等各种杂粮。小山包与稻田相连的中间地带,种着棉花甘蔗,每家房前屋后一小块小块的自留地里,各种各样的蔬菜供自家使用。这里人多地少,不管你顺着那条山坳走去,在拐角处或小路边,总会有三五间歪歪斜斜陈旧破烂的土坯院落。房后稀稀疏疏参差不齐的竹子,偶见几只鸡鸭在村边游走觅食,土狗子懒懒地趴在院坝里,听见响动立马跳跃起来,对着远处汪汪狂犬几声,让村子显得有些生气。


初夏的正午时光,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,火辣的阳光让两个急走的姑娘,连影子都没留下。


2

接连翻过几个山坳口,再顺着田边斜坡,来到王家坡大队三小队的保管室兼库房的所在地。左边紧挨着的是新建的茅草屋,这里住着刘洁和弟弟刘强,同班的张鹏、朱晓云等四人。


刘洁象她名字一样,白净秀丽的瓜子脸,一双清透幽黑的大眼,苗条而凹凸有致的身材,上学时曾吸引过多少男生爱慕的目光。张鹏是他们班的班长,年级学霸。青儿虽低他们二届,但张鹏这个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,她也早有耳闻。只要他一出现在兰球场上,场外呐喊助威的女生比哪天都多,当然小洁也在其中。他与小洁那时就互有好感,逐渐由好感变成形影不离的恋人。小朱稍矮、微胖、一张圆脸圆眼小圆鼻头的娃娃脸,一笑两虎牙长得挺喜庆的。她既是刘洁的闺蜜,也是张鹏一个院长大的发小。他们父母都在滨江军区工作,因此两家关系走得很近。她是家中老幺,从小就爱屁颠屁颠地跟在张鹏后面,哥长哥短爬墙上树一样不落。她办事大大咧咧,说话那没心没肺的样子,与小家碧玉的刘洁站一块,外人看来真有泥云之别。


一九六九年二月初,学校首批下乡知青来到汉南县红江区的黄家湾公社蔡家镇。本该六八年十月到此,因当时正逢秋收时节,他们如这时下去,无形中会从农民手中夺去部分口粮。在那个年代,哪怕是几斤粮食,对于当地农民来说都是一种压力。所以,各公社大队以没准备好为由拒绝接纳。


直到六九年二月六日上午,突接通知下午起程。坐了一夜的闷罐火车,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在县城吃了午饭,接着又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,颠来簸去地坐了四个多小时的敞蓬汽车。到了红江区后,七八百名知青被分散到几个公社,张鹏他们留在了区政府周围的黄家湾公社。


兴奋中带着好奇的他们,跟随着去公社接他们的生产队长,翻过一个又一个光秃秃的山坳,空空荡荡的田野一片荒凉,路边枯萎的杂草都难以见到,天空更是干净得如洗过一般,除了蓝天白云连麻雀都不曾在空中飞过。

从公社蔡家镇到生产小队,还有十几里高低不平的羊肠小路。虽然行李都由随去的两位社员挑着,但从昨晚至今一路颠簸,让几乎空着双手的小洁和小朱,还是感到疲惫不堪。


知青点的新房还未修建,只能暂借住在刚用竹蓆分隔开的小队库房里。他们的到来,原本清冷的山村一下热闹起来。张家的铁蛋、李家的憨娃、蔡家的狗剩子、刘家的莽哥哥……这群十七八九、二十几岁的后生们,个个穿着补了又补的粗布棉袄,腰间扎条分辨不出颜色的布带,单薄只九分长短的裤子在寒风中摇摆,粗黑的大脚套在布鞋里,不是大脚趾头拱穿了鞋头就是脚后跟裸露在外。他们像着了魔似的,一有空就往这里跑,刚开始还个个躲在门外叽叽咕咕。

“你们来了,进来呀!”张鹏他们热情地招呼着。这群山里娃却你推我搡,羞涩地笑着往屋里探头探脑,淳朴和憨厚都写在了脸上。倒底都是年轻人,很快就融入其中说笑开了:


“张哥,你坐过火车吗?”上过初小的蛋铁问。


“火车,那是经常坐的。上学时我们住校,每个星期六回家都坐火车来往。到北京去接受毛主席检阅,光火车就坐了三天。”张鹏一脸的不以为然。狗剩子一旁听着直咂嘴,心想:“我什么时候能坐坐该多美。”只是没好意思说出口。


“北京,北京比我们蔡家镇大吗?”大字不识一个的憨娃好奇地问。这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,去过最远见过最大的城镇,就是汉南县红江区的蔡家镇了。


“哈哈哈……憨娃你真逗,别说北京了,就我们滨江城的一条小街,都有你十几个蔡家镇大。”小强调侃的口气,让憨娃把身子缩了缩显得有些窘态。不好意思地裂了裂干枯的嘴唇“嘿嘿嘿……这么大呀!”


铁轨上奔驰着象龙一样长长的火车、天上自由翱翔的飞机、大海里流动如座小城市一样的海轮。唉呀!这一切简直太不可思议了,让后生们心里一阵阵瞀乱。当然,这里的一切同样也让张鹏、小洁他们觉得新奇与不可理喻。解放快二十年了,他们竟然还是天亮而作,天黑熄灯。不识字的人占村民的绝大多数,能上完高小的孩子寥寥无几。大队小学的教室,不到两米的土墙离房檐一米多,为的是教室里不至于太黑。学生上下课进出教室的门,连个档风的门板都没有。课桌及孩子们坐的凳子,全是一块块条石搭成,夏天凉爽冬天冰凉。只有挂墙上的小黑板是木板做的。一至三年级都挤在一个教室,每天有一位三十来岁,背着娃来上课的乡村女教师。就这间二十来个平方的教室,每天也只有二十来个学生,且男孩居多。在当地人眼里,女孩子读书有何用,终究是别人家的人,五六岁就要帮着带弟妹了。队里分粮食是按人头计算,所以,女人们能生则生,家里孩子一个挨一个,越生越穷越穷越生。女孩子十五六岁时,父母就张罗着为其找婆家了。


队上一位因双目被白翳遮挡而失明的刘婶,佝偻着臃肿松弛的腰身,头上缠着一条分辩不出颜色的布带,一件过膝的破旧大襟衣服,好象从未洗过一般。粗看就一位瞎眼村妇,细看她皮肤白净细嫩,只是被烟灰尘土埋没。两个女儿随她,特别是小女儿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。小洁他们来到这里,每次遇到刘婶牵着五岁的妞妞,手握一根竹棍跌跌撞撞四处游走时,她都会想:“这么个娇嫩的小娃,却生长在这样的家庭。”心里不免会生几分怜悯。丈夫长年有病干不了什么重活,全家只靠不满14岁的大女儿春兰,每天挣6分(末满18周岁算半个劳动力)工分来维持。因家中劳动力少工分挣得少,每年算下来不够分粮钱,他们也无法将差价补上,所以分的粮食就少。一到春荒时节,队上也会适当救济一些,但毕竟僧多粥少。


眼看几天揭不开锅了,便托媒人放出话来:“她愿意将大女儿嫁人了。”消息传出,队上年轻后生们都动了心思,只是许多人担心婚后会受她那个家的拖累,不敢冒然前往。


大字不识一个的莽哥哥,不到一米六五的个,粗黑的脸上写的都是怨:“大(父亲),我,我都快二十八了。”晚饭时,他怯怯地小声嘀咕着。


“唉!”父亲什么也没说,只沉沉地叹了口气,把凳子挪门边掏出烟袋。夜深人静,漆黑的堂屋里,那忽明忽暗的烟火闪了一夜。第二天一早父亲便去了媒人家,回来找几位本家兄弟协商,凑足了一担红薯。莽哥哥奔镇上扯了两套新衣的布料,还是托队上三嫂子帮忙裁剪。成亲时在家摆了几桌,队里家家男人都去了。

“恭喜!恭喜 !”人人手里提着的贺礼大多是几根红薯,家境好些的一小袋薯粉或一小把红薯粉条。


“不讲客气喔,来了就好!来了就好!”刘老汉热情地招呼着:“大家吃好喝好啊,都是自家紅薯酿的酒,管够。”但脸上每条褶皱里分明都写满了愁,这欠下乡亲们几十元钱的债,何时才能还完喔。


夜深了,相邻几个院落都能听见春兰那痛苦中是否又杂着其它什么的喊声。三嫂子心疼地说:“真是遭孽哟,春兰太小了。”


一旁的三哥凑到她耳边:“当年你比她叫得还响。”


“去,讨厌!”三嫂红了脸。


清晨,当春兰一瘸一拐走出家门,把一块粗白布挂在门前坝边的凉衣绳上。那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迹,红得如山茶花般耀眼。这是当地民俗,也是丈夫的骄傲与自豪。


在这片土地上,找不到媳妇的光棍汉比比皆是,村民中流传着一句话:“只有卖不出去的箩筐,没有嫁不出去的婆娘。”


3

几天后,等他们安顿下来,小队召开全体社员大会,欢迎知青来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。全村老老少少几乎都来了。有把年纪的男人们个个抱着烟枪,谈论着今年的收成。在一片吱吱吱声中眯缝着双眼,享受着吞云吐雾的快感。一团团灰白色的烟雾,让整个坝上的人们显得模糊了。


小伙子一堆一伙,谈论着他们关心的话题。谁找到了媳妇,或去相了邻村的姑娘。莽哥哥成了众人取笑的对象。憨娃拍拍他的肩:“唉!莽子,小媳妇不错吧,怀上没?快一年了肚子好像没动静,要不要帮忙!”莽哥哥涨红了脸一巴掌打过去:“滚一边去!”放肆的哄笑声充斥了整个院坝。


而围坐在坝边一角的大娘大婶、小媳妇大姑娘们,手里拿着针线活,议论着家长里短,看她们时而笑得前仰后合,时而又窃窃私语,眼神有意无意地左盼右顾,生怕打扰他人被家人责怪。只有孩子们是撒着欢的在人群里追打闹。 

张鹏他们被队长特意安排在会场中心,紧靠在会议桌旁。四人挤坐在一边的高凳子上,这让他们感到很不自在,只好埋头叽叽咕咕地相互耳语着什么。


“我宣布,王家坡大队三小队社员大会现在开始。全体起立!”队长那洪钟般的喊声响起。刚才还喧哗吵杂的会场,一下变得鸦雀无声。人人一脸严肃地站了起来,连孩子们也靠在父母身边静了下来。


“首先,敬祝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……”


队长话音未落,下面就响起了整齐划一,充满激情的喊声:“万寿无疆!万寿无疆!”


“坐下”


人们默默地坐下,这时只听扑通一声。小强因坐时没注意,长条凳子面窄,屁股越过凳面坐空了,人一下从上面翻落地上。一条凳子坐两人,他这一坐空,张鹏一坐下成了一头沉,凳子也随之翹起,他一屁股也坐到地上。这下引得静静的会场一下哄笑声四起,使队长及其恼火。也让小洁他们更加尴尬,欢迎会在谈笑声中草草收场。人静场空,队长望望四张没经风雨的小脸:“天也不早了,明早就要开始出工了,早点休息吧!”


听着队长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,这时小洁才关心地问:“你们摔着没?”


“没事。只是被地上的石子碰得有点疼。”张鹏无事地说。


“姐,我头上摔了个包,手掌肉都擦破了。”小强摸摸头。


”谁让你这么不小心,害张鹏也摔一跤。”小洁数啰着弟弟。小朱一旁比手划脚地述说着他俩当时连滚带爬的狼狈样,又忍不住大笑起来,四人笑得东歪西倒。笑着笑着不知为何,小朱与小洁却哭了。张鹏望望她俩一声没吭,到屋外坝边靠坐在早已废弃的大石磨盤上。他默默地点上一支烟,望着空旷的苍穹,淡淡的一轮圆月窝在云团里,稀疏的几颗星星显得懒懒的,没了平时的光彩。这位老革命的后代,红卫兵时代的宠儿,一身绿军装,胸前佩带着毛主席像章,手臂上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袖章格外醒目,显得威武霸气。


1968年部队在老三届里招兵,他们也都积极踊跃地报了名,张鹏与小唐本就部队子弟,榜上有名是必然的。而小洁这位老工人的后代,在查三代时不知那一代有点瑕疵,政审没通过。消息一传出,张鹏急得什么似的,当晚就从女生宿舍约出小洁,二人并肩坐在离学校足球场十来米的小河边,这条围绕学校昼夜流淌的清溪河,无波无痕在他们脚边划过,薄云让月光时有时无地洒在这对恋人身上。


“鹏,你到部队去吧,那里可施展你的才华,实现你报效祖国的愿望,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愿。”小洁望着河水,眼里滿是泪光。

“没有你的地方我哪也不去,到农村这广阔天地里,照样大有作为,这也是毛主席说的。再说你一人到一个陌生的环境,我也不放心。”看着怏怏不乐的小洁,张鹏小心地劝慰着。


“有什么不放心的,还有同学们呢!”小洁故意轻松地说。


“那不行,你被别人抢走了我怎么办?”张鹏望着小洁那美妙绝伦的侧影,不放心地说。


“瞎说”小洁怼了他一句就不再言语。


看她有些不高兴,张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被小洁误解。就学着话剧里表演的动作,面向夜空双手抓住胸襟,语气里带着悲哀大声喊着:


“洁,小洁你知道吗?如果没有了你,天啦!我会痛苦死的,谁来救救我啊!”他站起来把双手举向空中。


“你就知道臭贫!”她娇嗔地轻轻嗤笑一声。扬起手推了他一把,张鹏转身顺势一把把小洁柔软的小手紧紧握住,坐在她身边一脸的认真地说:“告诉你,这辈子你休想离开我,你到哪我到哪,难道你愿意我离开你吗?”他越说越激动,低头在柔软黑亮的发际间亲吻了一下。


“别,别这样会被同学们看见。”她羞红了脸。 


“再说你家里也不会同意的。”她小声地咕噜了一句。


“这不用你操心。喔,忘了告诉你,小朱听说你榜上无名,我不当兵了,她也表示不去了,要同我们一块下乡。”


“真的!”小洁眼晴一亮,闺蜜的决定给了她意外的惊喜。


“骗你是小狗。”他伸出小指头晃了晃。接着便滔滔不绝地描绘着下乡后美好的情景。他们可同住一个屋檐下,天天朝夕相伴,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,多么浪漫。小洁抬起黝黑的眸光,凝视着张鹏那棱角分明青春飞扬的俊脸,不由也随之兴奋起来,她情不自禁地把头靠在他肩上,想象着下乡后的景象,幻想着那安静而甜蜜的生活。


如今真来到这里,几天来的所见所闻,让他内心的激情全无,梦想也成了泡影。村民们的生活是如此贫困,极度匮乏的文化生活也让他难以接受,他不知该怎么去面对。临行前,两家父母的托嘱,这让他感到肩上这份沉甸甸的责任。


夜深了,山风让他不由打了个寒颤,思绪全被吞噬在黑夜里……


4

“出工啰!今早上东山头挖地。”蒙蒙亮的天空还挂着几颗星星,一声粗犷山野汉子的喊声打破了这里的寂静。

这里有个习惯叫出早工,早饭前下地干一个小时的活,不分男女,不分派工种,全队都在一起。不是拔草就是挖地,早出工男社员居多,妇女多在家做饭管娃。


“咱新农民就要开始挣工分啰!”小强虽是戏言,语气似乎还夾带点兴奋。


“我看小洁清晨就不用出工了,留家做早饭吧!有我和张鹏小强就行了。”小朱说。


“我看这样行。”张鹏早就有这个意思,只是碍着小朱没好说出口。这时忙附和着,转脸对坐在身旁的小洁道:“看闺蜜多疼你。”他摇头晃脑拿揑着嗓子学着小朱的口气:“小洁清晨就不用出早工了……”边学边笑着:“唉,连我都忌妒了。”


小朱抬手在张鹏肩上打了一巴掌:“少来这套,哥们仗义怎么啦!”她朝张鹏扬了扬小圆脸。


“唉!你就不能轻点哥们,咱也是肉体凡胎。”张鹏装着痛苦的样子。


“谁让你学我。”这对发小说笑打闹已是家常便饭,倒把刘洁姐弟俩逗得哈哈大笑。


“晓云姐,我能不用出早工吗?”小强故意问了一句。


“闭嘴吧,烧水都不知什么叫开了的人,还想不出早工。等下工回来你还窝在被窝子里,让我们喝凉水呀!”小洁笑着挖苦了弟弟几句。小强朝姐吐了吐舌头。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逗着嘴,还真有点小家的味道……


早饭后,队长的喊声就如戏文一般唱开了:“大老王带上老秋、山娃、小虎一组的人员挑土上北山;二组莽哥哥、张鹏由小佬憨带着挑粪水浇南洼里的田。三嫂子、王二娘带几个妇女到田梗给蚕豆拔草;庹兰花带刘洁、朱晓云、山妹、王嫂子她们到西洼地里翻地……一口气吆喝下来,高吭洪亮的声音在山洼上空盘旋,他们下乡的生活也就从这里开始了。


隔着小队的三间库房,坝子的另一边,住着王大娘一家五口,她随夫姓王,久而久之人们已忘了她娘家姓啥了。丈夫因病早逝,留一小儿取名根子。王家几代单传,当时只三十多岁的她,为根子不受委屈,不再另嫁他人。母子俩相依为命,白天她下地干,夜晚纺纱织布到深夜。硬是把根子供到小学毕业,几年后队里老会计病逝,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,就让16岁的根子当上小队会计,二十岁时又顺利把媳妇庹兰花娶进家门。现已五十多岁的她不再出工,在家洗衣做饭照看两小孙孙,日子虽清苦倒也知足了。兰花是本地蔡家镇的下放知青,只不过比张鹏他们早来了十几年。她出生在蔡家镇,父母原本开间小面馆,公私合营后在供销社杂货店上班。兄妹三人她老大,在镇上读完小学初中,正遇上全国掀起向邢燕子学习的热潮,知识青年到农村去。那时,她大伯是王家坡三队的第一任队长,经父母商量她下到这里,根子比她大一岁长得明清目秀,在村上也算是个文化人了,19岁时由大伯作主与其结为秦晋之好。现已三十岁的她,担任大队的妇女主任。中等个黑黝黝的圆脸上一双弯弯的笑眼,长期劳动练出结实的身板,粗糙的双手布滿与年龄不相称的裂痕。性格开朗不笑不说话的她,很快与小洁、小朱就成了要好的朋友。她对现在的一切很滿足,身边有知冷知热的丈夫,乖巧的一对儿女,婆婆也善良宽厚。但让小洁她们看来这日子太清苦了,一年四季轮回着昨天的日子,顿顿锅里是难得看到米粒的红薯稀饭,能吃上顿白米饭都是一种奢望。文化生活对这里的人们更是白板一块,没有报刋杂志可看。唯一吸引他们的是镇上每月有一两场露天电影。只要得到消息不管看过N多遍,还是能让他们一整天都心猿意马,盼着队长一声“收工啰”。在田角匆匆洗洗手上泥土,回家一人抓块中午剩下的红薯,军用挎包里装着手电筒冲出家门。来回二十多里地,半夜归来四周静悄悄的。不管他们脚步再轻,也还会踏碎几个脆薄的梦。对门的王大娘,她翻动一下笨重的身子:“唉!到底还是一群娃。”


半年多来,他们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节奏,每天收工后,小朱烧火、张鹏掌勺、小洁淘米洗菜,小强则打下手随叫随到。他们忙着笑着唱着。姑娘们那脆甜的嗓音里夾杂着浑厚的男声:“天上的北斗星最明亮……”这天赖之音般的歌声飘出小屋,穿过院坝在空中缭绕。让住对门的兰花很是羡慕,经常端着大饭碗倚在自家房前,静静地听着:“你们怎么总这么高兴,干了一天活不累吗?”她忍不住问。


“不累!”四人挤到门旁探头向外齐声回答,


“哈哈哈……”两家人都笑开了,自他们住进这小坝,让原本孤独寞冷的王家也平添了许多乐趣。两个孙子见天就往知青点跑,遇到滨江的父母给寄点零食,他们还可尝点糖果饼干之类,乐得直嘣高,小嘴嘎嘣的甜。一到夏日收工后,小强就忙着到田边小沟捉泥鳅捞小蝦,小唐则缠着大娘在家门口架起小纺机学纺棉纱。

张鹏与小洁相伴着爬上小山包顶,依偎着静静地坐在一起,那一望无际铺满薯藤的山海,山坳里看不到头的层层梯田,村落里升起的袅袅炊烟,一声声拉长了声调呼娃唤狗的喊声,将一幅幅灵动的山水画尽收眼底。直到血红的夕阳沉入天际,踏着晚霞的余光慢步返回。只是他们不知道,每当这时,总有一双充满羡慕哀怨的眼晴,远远地追随着他俩的踪迹。


下乡第一年,国家还给每个知青每月发放二十多斤粮票,加上各个季节的杂粮,粮食倒不用愁。只是蔬菜成了问题,虽根子、兰花他们经常教他们帮他们,但由于土地贫瘠又没肥料可施。不管花多大力气,菜也长得七歪八扭不成样子,自然就经常没菜吃。社员们看他们实在难熬,东家送碗泡辣椒西家送碗酱,让他们度过菜荒。队上有规定,社员们拉的粪便一律属队上所有,不能私自用于自家菜地。当地农民自留地用的肥料,都是让老人孩子,天天提个小竹撮箕到处捡狗屎,牛粪放自家挖的小坑里发酵后再用于菜地。一年四季勉强能有咸菜伴着红薯度日,能送一碗泡椒已实属不易了。


每个院落旁都有队上搭建的简易茅坑,小洁他们因住在小队库房旁,小队的猪圈就搭建在王大娘家旁边,圈里喂养了大小三头过年猪,队上人一年能尝到肉腥味就指望它了。茅坑就设在猪圈的角落里,猪栏离蹲坑近在咫尺,每次上猪圈蹲坑屙屎,猪都会哼哼唧唧跑来凑热闹,一不留神猪嘴穿出围栏拱到屁股上,让你吓一跳不说还弄一屁股屎尿。所以栏边总放着根竹棍,防止猪的骚扰。这让他们很觉不便,就为这,小强气得拿棍子把猪鼻子都打破了,挨队长好一阵骂。


“姐,我肚子好疼,想回家了。”因连吃几天辣椒,一蹲茅坑就半天,搞得脸红筋涨,肚皮子几天都因太过使劲而疼痛。


“我们才来不到一年,你都回去两次了?平时少吃点辣椒吧。”小洁嘴上说着弟弟,其实她何尝不是这样呢。


日复一日已进八月,兰花与小洁一块被队长派去给棉花打最后一次农药,防止棉果脱落。小洁也只帮着打打下手。休息时两人坐在田梗上,兰花用草帽当扇子,撩起衣襟在脸上抹一把汗,看了看坐田梗边拔着草根玩的小洁,笑着说:“小洁,张鹏那么好的人,你们也都二十多了,赶快结婚算了,还等什么呀!”见小洁没理会,又接着说:“听说相邻的马家堡公社,前几天有一对知青结婚了,是因为女孩怀孕了。还在县城办了三天酒席,好热闹哦!”


小洁扭头问:“花,一辈子生活在这里,你滿意吗?幸福吗?”


“诶!什么幸福不幸福,我很知足了。你们大城市来的女子就是矫情,我就是这小镇上的人,在这十多年已习惯了。我同学还羡慕我找了个好婆家呢,哈哈哈……”


小洁笑不出来,望着远方发呆。


“我不会在这里结婚,也绝不会一辈子留在这里。”她心里想着,只是当着兰花的面没好意思说出口。


四月插秧五月割麦,七月打谷九月开始收棉十月挖薯,十一月他们四人分的一万多斤红薯入窖,十二月已山野空空到了农闲时节。眼看春节临近,队里张罗杀过年猪,张鹏他们也准备回滨江过年了。说快也快,苦也好累也罢,他们踏着时间的脊背,在农村这块土地上走过春夏秋冬……


5

青儿她们气喘吁吁赶到王家岗三队知青点,这才两天功夫,原本充满笑声的院坝,一下变得冷冷清清。茅草屋的门敞开着,两妇女坐门旁窃窃私语。见青儿她们来了,她们用手朝门里指了指,并无言语,显得神秘而惊悚的样子。

走进阴湿的堂屋,刘洁穿着一身黑色的粗布衣裤,静静地躺在一块用两条长凳子架着的木板上。不知是否因天热而潮的原因,她小腹微微突起,白净的瓜子脸显出死亡的苍白,细长光洁的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勒痕,显得那么刺眼。秀气高挺的鼻梁两旁,长而微卷的睫毛好似覆盖了心中的苦涩,那花骨朵般的小嘴微微张着,象要对人们述说什么,说什么呢?


“来了!”红肿着双眼的兰花,上前拉着青儿、枝枝的手眼泪直流,话语在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吐出:“近来一段时间,我老觉得小洁有些不对劲,上工时经常不知她在想什么,总象丢了魂似的。经常一人坐在田边地角,呆呆地望着远方出神,人看着看着憔悴了。我背地问过她几次,总说没啥别瞎猜。没想到怎么会怎么会这样……”说着说着便哭出了声。


“别哭了,花,事已这样了,别把自已哭坏了,你还有贝贝和丫丫呢。”青儿安慰着兰花,眼泪却簌簌而下。


这时根子进来:“你们来了。”


“嗯!”与根子不熟悉,青儿只点了点头。


“坐会吧。我家丫丫病了,好像有点发烧,妈让兰花回去一下。”根子有点拘谨地说。


“回去吧兰花,这里有我们呢。”枝枝忙接过话。看他们离去,一直没言语的小朱才拉着青儿、枝枝走进卧室坐下。


“青儿,小洁怀孕了。”她静静地面无表情地说,只是一个劲抹眼泪。


“什么?”


青儿一下站了起来“怎么会!”


“搞错了吧?”枝枝惊得小眼瞪得比平时大了两倍。


“兰花不知道,这种事还是不让她知道的好,传出去会影响到张鹏的前途,也会让小洁留下骂名。”


是啊!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,一旦传出去下场有多惨,他俩在档案里一辈子都得背上道德败坏的罪名。


小朱深深地叹了口气,向我们述说了事情的原由。


原来,昨天是刘洁二十二岁生日。张鹏前天还专门陪小洁趁上街赶集,在镇子的小照相馆照了张相,作为二十二岁生日纪念。又到供销社打了两斤酒,找兰花爸托熟人开后门买了五六斤猪肉。昨天一上午张鹏没出工。忙一上午张罗了一大桌菜。本想请大队知青一聚,好好为女友过个热热闹闹的生日。但小洁坚决不肯:


“不就是过个生日吗,请他们干吗?现正是农忙季节,别麻烦了。”


小朱也忙随声附和着 “是的是的,等你们回城了,到办喜事时再大请一番。哈哈哈……”这一唱一和让张鹏摸不着头脑,原本特喜欢热闹又热情好客的小洁怎么了?


“不请就不请吧,只要你高兴就行,就怕你嫌冷清。”说话间小强已摆好碗筷。正说着生产队队长急急的迈进门坎,手里提着一瓶酒和一小块熏肉。这位四十多岁的汉子,那黑红的脸膛堆满了笑意:


“没迟到吧,今天刘洁过生日,我来凑个热闹,欢迊吗?”


“欢迎!欢迎!”张鹏说笑着忙接过酒肉,张啰着让座递烟倒茶。


“领导亲临寒舍,蓬荜生辉呀!”小朱打着哈哈。大家齐嘴八舌地说着恭维话。


小强忙上厨房拿碗筷,不知碰倒什么一声破碎的响声。刘洁转身进厨房时用眼角狠狠剜了张鹏一眼,怪他不该告诉队长她过生日的事。


“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,能干好什么事?一点用都没有。”从厨房传出刘洁大声责怪弟弟的声音。


“不就一个瓦罐子,值得你生这么大气吗?”小强黑着脸出来。


小洁不依不饶地跟出:“说一句还不高兴了!来了一年多,大家捧着你,护着你还尽惹祸。今天不是打跑队里的牛,明天又把谁家的公鸡追上房,母鸡在窝里下蛋都得防着你……”


“你有完没完,自已都做了什么破事,还有资格教训……”急眼的小强口无遮拦地吼道。


“叭”没等他说完,刘洁抬手给了弟弟一耳光,在场的人都楞住了。


“你!爹妈都从没动过我一个指头,你凭什么打我!”小强气得满脸通红,当着这么多人面,姐这一耳光让他觉得很丢脸,把端在手里的饭碗狠狠往地上一摔,一大碗红薯饭随着破碎的碗片滾了一地,他转身跑了出去。


“小强,小强回来!”队长和张鹏怕出意外也跟随着追出了房门。刘洁反身插上卧室门,房里传出轻轻的抽泣声。


“弟弟都知道了,今后怎么还有脸面对这一切。要是让父母知道,不把他们活活气死。”她斜靠在床头心里想着,越想越觉得日子沒法过了。一缕阳光从屋檐与墙的罅隙中射进房中,照在屋角房梁上那大大小小,层层叠叠的蜘蛛网上,形成一个个圆的,扁的,不规则的亮点。不时有小飞蛾子扑向亮点而落入网中。她觉得自己现在就象网上的小蛾子,拼命挣扎却被丝网越缠越紧都快窒息了。


下乡一年多的日子里,因有张鹏陪伴,生活虽清苦但心里总象伴着蜜一样。他为她放弃了部队军旅生涯,陪她来到这里。原本一切都是那么美好,可这一切也都毁于那一时的冲动。


七零年春节回家。大年初三,张鹏带着小洁到家里拜见父母。父亲是军分区政委,母亲是部队医院外科主任,哥嫂两姐全是军人。见小儿子带回来这么漂亮懂事的女朋友,让老俩口高兴得合不拢嘴。哥嫂姐姐们也赞不绝口,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午饭。饭后送走哥嫂,姐姐们。父母亲早约好去战友家串门,临走前张鹏母亲拉着她的手:“小洁,下午不许走啊,吃了晚饭让张鹏送你回去,我们一会儿就回,伯母好想与你说说话。”


“嗯!伯母,知道了。”小洁温顺地回应着。


“妈,你们快去吧,啰嗦啥!”张鹏催促着母亲。


“你这臭小子!”转头对他父亲说:“老张,看你这儿子,现在就嫌咱们啰嗦了。”


“你也确实够啰嗦的了,走吧!”父亲笑笑,拉着老伴跨出了房门。


在家中洗衣做饭的阿姨春节也回乡下老家了,这座二层楼小院就剩他俩。张鹏带着小洁在各个房间转着。


“洁,等结婚后就跟爸妈住在一起,这间房是留给我们的。”他推开二楼的一间房门,紧挨着一个大阳台的卧室。一张大床、一排大衣柜、书柜小书桌,虽简单但显得温馨舒适。


“去,谁说要给你结婚。了。”小洁用眼瞟了他一眼,故意说道。


“你说什么,再说一遍,不想嫁给谁?”他边说边扑上去挠她,他知道小洁最怕挠痒痒。


“哈哈哈……哈哈哈……”她笑得气都喘不过来。


“好了,好了,嫁给你,嫁给你这个大坏蛋。”他们楼上楼下地追着打闹着。


“歇会,歇会不闹了。”她连忙告饶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


“带你看看军人之家的相册吧!”边说边领着小洁走进他的卧室。搬出一大摞相册,俩人一页页地翻看着,张鹏认真地当着讲解员。


“这是谁呀?太可爱了。”一个岁把的光屁股小男孩,坐在大水盆里,小手举着水杯,大而黑的眼珠盯着杯里流出的水,一滴口水挂在微张的小嘴边,表情如此认真,却又透出一股傻傻的神情。逗得小洁哈哈大笑。


坐在身边的张鹏不知怎么了,只觉得内心一阵莫名的燥动,小洁阵阵体香让他觉得口干舌燥,嗓子里急促地喘着粗气。他从小洁手里拿过相册,顺势一把把她拉入怀中。在她耳边轻轻地唤着:“小洁,小洁,知道我多爱你吗!”


“别,别这样。一会伯母他们该回来了,看到多不好。”小洁红着脸推搡着。


“真的!小洁。别,别拒绝我,好吗?我不想伤害你,我爱你明白吗?”望着张鹏那双深邃的眼里满是哀求的眼神。她的心酥软得不敢直视。

“鹏,你是我这一辈子最爱的人,只是……”不等她说完,张鹏情不自禁地迎上去紧紧地吻住了小洁那粉嫩的嘴唇,轻轻地扶摸着他心爱的女人。最终双双都醉入爱河,小洁把少女的第一次给了这个男人。


6

转眼走进三月,小洁每月挺准的大姨妈没来。她慌了,背地里使劲地捶打肚子,大口大口喝着刺骨的凉水,直喝到胃疼。到了四月进入农忙季节,挑秧,是妇女一年里最累的活。这里的习惯是男人插秧女人挑秧,秧苗连泥土一块块从培育秧苗的水田里铲出,再挑到相隔几里的稻田里,真可谓是拖泥带水。一般挑几块就挺沉了,她却总把竹撮箕堆得满满的,挑着在湿滑的田梗上直摇晃,竟管她把脚趾死死的抓住地面,还是几次连人带撮箕掉进田里,她毫不在乎爬起来接着干,这让兰花很吃惊,开玩笑地说:


“小洁,你不要命了,想年底评五好社员呀,放心我肯定投你一票。”


小洁只是苦笑一笑并不言语。不管她如何折腾都无济于事,看来这肚子里的孩子,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她了。


“病了吗?我带你上镇上小卫医院看看。”看着小洁一天天瘦弱下去,他心疼不已。


“没事,受点凉,胃不舒服,过几天就好了。”她不想让他担心。张鹏实在不放心,一到赶集就找借口拉小洁到镇里,进小面店给她买碗猪肝汤面想让她补补,刘洁知道他的苦心,强忍着恶心硬吃下,又借上厕所吐得一干二净。他走街串巷去找卖鸡蛋的农民,三分钱一个买上十几个。每天早上早早起床,煮好放碗里扣着。临出门时,偷偷塞进小洁手里:“快趁热吃掉。”


“嗯,知道。”倚门望着他扛着锄头远去的背影,小洁心里纠结着。她轻轻地摸摸着肚子,想着张鹏的好。真想生下这个孩子,这毕竟是他们爱的结晶。可是,她不敢想,可是……

“告诉我,是不是你们偷食禁果了?我看你几月大姨妈没来了,脸色也差,还老吐。”终于还是让小朱看出端疑。面对闺蜜的追问她哭了,怎么办?小洁救助的眼神让小朱不忍直视。


“可千万别告诉你已怀上了他的孩子。”小朱气急败坏地说,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。


“是他的孩子,不让他知道今后不会怪我吗?我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了,实在张不开口,你说该怎么办吗?我都快崩溃了。”小洁紧皱着眉头一脸茫然。


“你想毁了他吗?张扬出去他就完了,他已经为你付出那么多了。”小朱一个劲地劝着。


“是啊,”小洁幽幽地回应着。


“再等几个月就更不行了,还是找个理由回趟滨江去做掉吧!”


“行吗?”


“有什么不行,我陪你去。你想在这结婚吗?一辈子呆在这里。他家会同意?何况你父母要是知道了怎么办?”小朱一连串地问话,让小洁更没了主意,她没看到对方眼中那一闪即逝的怨毒。那晚,两人在床上转身难眠。小洁是为她肚子里的孩子,而小朱则是为张鹏。一个院里长大的发小,可谓青梅竹马。小朱母亲看女儿整天腻着鹏鹏哥长哥短的,就说:“李主任(张鹏的母亲),看这俩孩子多好,也般配,等他们长大了,说不定我们还成亲家了哦!”


“那得看孩子们的意思了,还得讲个缘份。”这话让俩位战友加同志的母亲哈哈大笑。


多年了,小朱知道张鹏心里只有小洁,一直只把她当妹妹样关心着。看着他俩形影不离爱的如胶似漆,心里说不出的苦涩。张鹏为小洁放弃了当兵的机会,她嘴上说为了闺蜜不当兵了,其实只有心里知道为了谁。当听到小洁怀孕时,她妒火中烧恨不能毁了眼前这张泪撒梨花般的小脸。她心里又十分纠结,想让世人皆知,又怕毁了张鹏。而小洁整天失魂落魄,已经到了神情恍惚、不思饮食的地步。一天天枯萎的样子,让她心里虽有几分幸灾乐祸,却又参杂着些许担心,怕张鹏知道后为了孩子真的结了婚。她找个借口向队长请假,也瞒着家人拉着小洁回了趟滨江。在小朱家附近的小医院里,悄悄到妇产科打听流产的事。

“证明呢?”护士开口问。


“要什么证明,我们大老远回来,行个方便。”小朱小心地应着。


“不行,这种事必须要证明才行。工作了,到单位开。没工作,街道办的也行。看你们像知青,那就要公社开的证明了。”护士那鄙视的眼神,每个字都透着冰凉的气息。让站一旁的小洁胆颤心惊,她羞红了脸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,忙拉着小朱逃一般地跑出了医院。


今日过生日,弟弟气极而出的一句话,让早已不堪重负的她,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得彻底绝望了,她摸摸用布带死死缠着的肚子,无限凄苦地自语:“宝宝,对不起!你来得不是时候,妈妈要带你走了。”说完解下肚子上的布条打个死结,把它挂在蚊帐支架上。头伸进去时,心里还惦念着心上人:“张鹏我走了,你不要记恨我,咱来世再做夫妻。”随后脚一软便吊在床边,猛然一看象坐在床上。这时她倒有些后悔但已双手无力,嘴里发不出声音,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静。


堂屋里,小朱收拾着一地的饭和碎碗片。姐弟俩争吵是常事,今天虽有些异常,她也没多想,不知过了多久,队长、张鹏拉着垂头丧气的小强回来。


“刘洁呢?”张鹏问。


“好像睡了吧,哭了一会没动静,我也没去打扰她,让她消消气再说。”小朱随口一说,张鹏立刻神情紧张起来,近几亇月他感到刘洁有些异常,原本性格温柔贤惠的她变得喜怒无常。几次无意中见她背地哭泣,但怎么问她都不开口。看着瘦得一把骨头的小洁他倍加心疼。这时他脑子里突然想到,是不是因为那次?他不敢想下去……


“小洁,小洁开门!”没了回音,他一脚踢开房门,见刘洁靠在床头坐着,头已搭拉在一条悬挂在蚊帐顶的布条上。他疯了般扑上去,一把扯下布条把她紧紧抱在怀里,任他千呼万唤也没能让刘洁睁开眼睛。小强一下瘫软在地,他连滚带趴跪倒在姐的身旁:


“姐,姐,对不起!我错了,错了。”他用额头使劲闯向墙面门角,鲜血喷了一地,被几个社员死命拉住拖进他的卧室,男人的悲喊更让人揪心。顿刻间,屋子里外哭声一片,全村男女老少都聚集到这里,就是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泪从心来。

突然张鹏放下刘洁,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,转身几步闯出门外,边跑边喊:“小洁,等等我!等等我!别走远了,不然我找不着你啦!”他毫不犹豫地扑进队里五、六米深的水塘。多次横渡过长江的他,没有一丝挣扎很快深入了塘底。紧随其后的队长及几名社员也扑了进去,连拖带拽把他拉了上来。他怒吼着、挣扎着又扑了进去,反反复复让大家累得倒了一地,他也昏死过去。


为保证他们安全,大队长派社员把他俩分别关在小队的库房里,由全队男劳力轮流看守,又派几名妇女帮助处理后事。这惊动各级领导,县里公社都派人前来处理此事。最后征得家长同意,把刘洁埋在她与张鹏经常相伴看日落的山包上,让这逶逶迤迤不着边际的群山永远与她相伴。


7

78年6月我出差回滨江城,办完事专门逗留了几天,无事在商场瞎逛着。


“青儿,是你吗?”一个陌生的声音。


心想谁呀?一回头,一袭长裙显得修长而不失丰满,满脸想藏都藏不住幸福的女人。


“你是……”我懵了

“真是贵人多忘事,连我都忘了。我可是一眼从背后就认出你了,还是那么苗条,象小姑娘一样。”接连着又是一串“哈哈哈……”一阵花枝乱颤。


“小朱?朱晓兰。哟,好漂亮啊!都不敢认了。”


她伸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:“怎么样,还行吧!”一笑两小虎牙。


“太行了!真让我刮目相看。”青儿都不敢相信,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。


“听说你到外省去了,还行吗?”她看青儿那一身布衣长裤,头发在脑后随意扎了个马尾辫。好像与乡下没多大区别,只是脸白净了些,一双大眼还是那么清纯。


“还行吧。”青儿随口一说。


“瞧你那小样,这几年还一点没变。70年年底招工我就回滨江了,第二年被单位推荐上了滨江大学,学的是金融专业,毕业后分在市机关财政局。


“行啊!我的工作哪能与你比哟?张鹏呢,他现在干啥?你们还联系吗?”青儿突然问了一句,心里又有点后悔,提这人干吗,惹得大家都不高兴,真是没事找事。


她没回答这个话题,抬手看看手表:“哦!到饭点了,咱俩难得碰到一块,今天我请客,到好吃街去吃你我都最喜欢的酸辣面,边吃边聊,怎么样?”没等回答,拉着青儿走进小街的一家面馆。


68年初,学校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,小洁、小朱和青儿都在宣传队里,闲暇时经常一起逛街,这家小面馆就是她们经常光顾的地方。面馆变化不大,今天不错人不多,她们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。


“青儿,你不是问到张鹏吗。唉!小洁走后,公社怕再出什么事。等事情处理完后,张鹏和小强都随父母亲回了江城。知青点就剩下我一人,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,一言难尽。好在几月后招工开始,公社让我第一批回了滨江,也可说因祸得福吧,沾了小洁的光。”她苦笑了一下。接着从她口中得知,张鹏回家后大病一场。后与父母讲了原由:“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孽种,害了小洁也害了自己,看你怎么向小洁父母交待。”父亲气得把張鹏大骂一顿,母亲也直摇头:“真是个傻闺女喔,小朱也是,明知我在医院,为什么不带小洁来找我。唉!”回头看大病初愈的儿子瘦得都脱了形,又心疼得什么似的,对他父亲说:“行了,行了你还有没有完。事已至此,想想怎么办吧!”

过了几天,张鹏领着父母到小洁家。汽修厂生活区一间五十来平方米的小屋,母亲因受不了这个打击,一病便卧床不起。小强整天躲在小屋,一天也不说一句话。快五十岁的父亲,这个强健的汉子一夜白了头,独自支撑着这个摇摇如坠的家。


一进家门,张鹏便哭倒跪在病床前:“阿姨,对不起!”小洁母亲一见他便嚎啕大哭。


“我那苦怜的女儿,你走的冤啊!天啦,让我怎么活呀!小洁,小洁……”一声声的悲喊,让所有人都沉浸在泪水里。


“弟妹,请节哀!是我们对不起你们。有什么要求,只要我们能办到的……”张母坐在床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劝慰着小洁的母亲。


“李主任,你别这样说,这也不全怪你们。听小强说了,张鹏对我家小洁很好。小洁也有错……”说到这,这位坚强的汉子已泣不成声。一直坐在桌旁的张鹏父亲这时开口了:“刘师傅,其实我们早该来了,只因张鹏一回来就病了,昨天才出院。我们今天来,一是想让张鹏给你们说声对不起!还有一件事想与你们商量一下。刘洁就刘强一个弟弟,再过几个月年底招兵,让小强当兵去吧,别的我们也办不到,就看你们的意见了。”一直躲在屋里的小强跑出来:

“张伯伯,我去。”七零年底,张鹏、刘强便随部队走了。这一走就是六年,小朱也等了他六年。


她与張鹏在同一个院长大,考初中时,差几分没能与张鹏上同一所学校,滨江市的重点学校八中。这个学校包含初、高中六个年级,加上教职员工几千人。师资力量雄厚管理严格,除少数家住附近的,一律要求住校。能考上这个学校,都是全市各校的姣姣者。校院独霸一座山头,自然环境优美,一条小清河环绕,把她与周围自然断离。校内建筑风格独特,素有小清华园之称。几年后,小朱终于成了张鹏高中的同班同学,每个星期六回家他俩总是结伴而行,只是他从小把小朱当哥们。为了接近他与单纯的小洁成了闺蜜,三人形影不离,文革大串联到上山下乡从未分开过。她只想默默地守在一边,每天与他同在一屋檐下生活就够了。少女的痴情让她放下所有尊严,看着他们说说笑笑相依相伴,心却如同在火上煎熬,但她都能用笑谈轻轻抹过。后知道小洁怀上张鹏的孩子,这让她忌妒得几夜无眠。看小洁痛苦不堪,她心里又莫名的痛快,帮她出注意想办法,都是因不愿别的女人怀上张鹏的孩子。她经常在心里喊着:“张鹏是我的,谁也别想夺去。”


一天小朱明知虎子在他卧室里,故意与小洁商量此事,才让虎子知道了原由,姐弟争吵一句气话让刘洁坠入深渊。当然,平心而论这也不是她想看到的结局。


青儿看着她毫无顾忌地述说着往事,大脑一片空白,只看见油腻腻的大嘴一张一合,已不知她了说些什么。思绪早已飘过千山万水,想着千里之外的荒山顶上,那里还躺着长眠不醒的刘洁。不同的时代,人们会有不同的命运。在知青时代,刘洁犯了不是错误的错误,用轻率的行为结束了自己的青春,把自己留在了本不想留的穷山僻壤里, 一阵笑声把青儿拉了回来。


“哈哈哈……告诉你青儿,张鹏现在已是我老公,我们儿子都快两岁了。”


8

二零一八年六月,白发苍苍的青儿应邀回家乡参加同学聚会。现已成了国际大都市的滨江,每天数条航班飞往全世界各个国家、城市上悬空架有四通八达遍布各地市县的轻轨、下有让人眼花缭乱的立交桥、地下有如蜘蛛网般的地铁。高楼林立两江围绕,如不是同学开车来接,她真搞不清东西南北了。


离开这里四十多年了,家乡的一切都变了,只有那浓浓的乡音,让人听了倍感亲切。抽空与多年没见的枝枝、李铁军、刘眼镜、大张、陈晓惠等首批下乡的朋友相约一聚。在餐桌上,大家回忆当年知青岁月真是感慨万千。曾以为那些走不出的日子,现在是想回去也回不去了。


说笑间,不知谁提了一句:“要是今天刘洁和张班长在就好了。”气氛一下变得有些沉重,青儿心里莫名地发酸。还是枝枝说道:“现在交通方便了,我们是否回去看看曾经下乡的地方。主要是想去看看小洁,怎样?”


“好啊!趁天气好咱明天就去,怎么样?”小惠,这个与小洁下放到同一个大队,也是同班同学的她立即表示。


“铁军你手机玩得转,现在就网上订车票,咱来个说走就走,大家说行不行。”眼镜拍拍铁军的肩。


“这太行了,铁军快动手啊。”大家催促着。


“好,哥们别的不行,这网上购票就是小菜一碟,分分钟的事。”他顺手从桌上拿起手机,手指一阵乱点:“成了,明早八点从滨江南站到汉南北站的高铁,订好了啊。”曾经的汉南县已是汉南市了。


原坐一夜的火车,现三个小时就到,大巴车在高速公路上只用了一个半小时,就到了红江县的县城蔡家场,曾经破烂歪扭的几条小街,展现在眼前的是宽敞的公路,小车、电动车川流不息。两旁绿树成荫高楼林立。商业小街一家家商店琳琅满目,步行街各种小吃应有尽有。原被垃圾堆满的小河,现清理得干干净净,几座雕刻精致的小拱挢在清幽的小河上跨过。原来由寺庙改建的小学,现已扩建成了小初连读,具有一定规模的正规县城一中。他们在街上小巷随意吃了午饭,问了几位老人才搞清方向,拦了两辆的士直奔王家岗而去。沿途一晃而过的山还是那些山,田也还是那些田,只是山坳里的村舍全成了灰墙黑瓦,高高低低层层叠叠,就像是到了江南水乡。下了车一路问到三队的地盘,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汉正在地里锄草:“请问,这里有一位叫庹兰花的大姐吗?”

“你们是……”疑惑的眼光。


“我们曾下放在这里,这次回来看看。”晓惠忙说。


“哦!你们真是找对人了,她是我妈。”老汉说道。


“你是贝贝。”青儿差点跳起来。


“那是我小名,嘿嘿!还是叫我建生吧。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,立马又接着说:“咱们走吧我妈在家,她要看到你们来,不知该多高兴喔。”


原来的知青点和小队库房早已不见踪影,两栋一高一矮青砖黑瓦的楼房并排而立。门前的土坝子全用水泥辅就,四周翠竹环绕,几棵桔子树已有些许花苞。一位八十岁左右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,坐在小楼门前的小凳上,认真地在竹篮子里挑捡着什么。


“妈,看谁来了?”听到喊声,老人取下眼镜,昏花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,还是那付笑模样:“谁呀。”眼前六七个白发人,她一个也不认识。


“兰花,不认识我了,我是青儿,小洁走的那年我来过。”提起小洁她眼睛一亮,似乎想起什么,大家开始自报家门:“大姐,我是一队的眼镜,他俩是五队的,晓惠是六队的”


“哦,哦想起来了,想起来了,都是几个淘气包。”她指指铁军他们,热情地招呼着大家。


“站着赶啥,都进屋进屋。这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,一晃几十年了。哈哈哈哈!都老了老了……”她边说边笑着,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扭头对儿子说:“建生快去把你爸叫回来,屋里来贵客了。”对青儿他们笑笑:“老头子就是爱打个小麻将。”


青儿他们把带来的苹果、香蕉、各式点心堆放在桌子上,目光四处打量着。


“这一楼是客厅,厨房和粮食储藏室,上面一层四个房间,宽大的阳台,房顶可晒衣被,观风景。每层都有卫生间,再不用和猪打架了。”兰花的最后一句话让大家哈哈大笑,小强被猪拱了一屁股粪,气得把猪鼻子打破的事,好像就在昨天。青儿自言自语道:“也不知小强现在怎样,也该有六十四五了。”


“小强这孩子可不简单,人家早成大老板了。”兰花接过话茬“七零年当兵与张鹏同一个部队进藏,还是靠张鹏爸的关系,他被分到运输连开上了大卡车,张鹏却分到步兵连守边疆。五年后他转业回到滨江城,进了汽车运输公司。改革开放后,他与同批转业的几位战友承包了公司,听说干得可火了,还买了大房子,把下岗的父母接到身边,可能现在孙子都好大了,这都是张鹏告诉我的。”听她这一说,大家心里也轻松了些。


“你们回城后,村里一下冷清许多。我那个想啊,一有空就去小洁坟前哭一场。唉!想想都难受。”


“花,过去的事就翻篇了,现在你们生活不错呀,看房间里囤得满满的谷子,地窖里藏的红薯,梁上挂一长溜的腊肉你们吃得完吗。”枝枝羡慕地说。


“是党的政策好啊!一九八一年,队上把田地都分给社员。人们生产积极性那个高啊,大伙不分白天黑夜地干,累死都愿意。二零零六年政府又免了农业税,不用交公粮了,我们现在天天顿顿吃白米饭都吃不完。这里只种一季稻子,你们是知道的,田要闲置大半年。后来县农科所派技术员下来,教我们在田里养鱼养虾,就光这每年就可卖几万元。”兰花正说着,建生陪父亲根子回来了:“早上听喜鹊叫,稀客来了。欢迎欢迎!有时还真想你们。”大家又客气一番。这时建生的媳妇提了一大兜子菜进门。


“你们猜猜她是谁?”兰花卖个关子,眼镜,铁军和晓惠都楞住了。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,一双黑黑的大眼,高挑的个头。根子睨了兰花一眼:“你也真是,他们走时她才多大,能认识吗?”


“还记得瞎眼大婶吗,这就是她的小女儿妞妞。”兰花哈哈哈的笑着。


哦!真是意想不到的事。


谈笑间:“兰花姐,丫丫呢?嫁哪里去了?”妞妞闻声从厨房探出头:“人家丫丫早年考上北京医科大,毕业留在北京工作,现在她儿子大学都快毕业了。”当时大队小学校舍破旧,师资力量薄弱,兰花和根子多少是有点文化的人,她把贝贝丫丫都陆续送到镇上父母家,一直在镇上读完小学初中。两孩子也争气,先后都考上县重点高中,贝贝差几分没考上大学回来了。几年后丫丫以全县第一的高分,考上北京医科大,还是本硕连读,她是这片贫瘠土地上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。现在就多了,小一辈的几乎都出去了,不是上大学就是上北京堔圳打工。妞妞进了这个家,两老也有人照顾,旁边那三层楼的房子就是他俩的。一到春节孩子孙子都回来,还嫌房子小了呢。


妞妞与建国在厨房里忙着,这里什么都不缺,就是缺柴火,他们也早用上了液化气。但大家都想吃柴火饭,就用堆在屋后的棉花杆做了一顿饭。桌上七碟八碗,自家酿的红薯酒,稻田里养的鱼和蝦、满山跑的鸡、水塘里的鸭、墙上挂的腊肉,吃的他们满嘴香。原来让大家吃得反胃的红薯,现在是当地一大财源,每年给他们带来十来万的收入。他们的日子真是见天涨:“你们现在就是想回来,都回不来啰!”根子脸上的满足感染了大家。

第二天清晨,建生搀扶着母亲,根子提着香烛纸钱,青儿他们紧随其后。小洁的墓地被一圈白石围绕,墓碑上镶嵌着她二十二岁那年留下的相片。九零年张鹏回来,那时的他已是滨江军区后勤部总参谋长了。八零年随部队参加了越南自卫战,张鹏已是带兵的人了,率部连连获胜荣立二等功。回国后,曾经的学霸考上了北京政治军事学院,毕业后要求回到滨江军区。这次回来本想把小洁的坟迀走,兰花望着一身便装却不失军人英姿的张鹏:“就让她留在这儿吧,我好与她说说话。你要想她就回来看看,行吗?”望着泪流满面的兰花张鹏无语,当晚在小洁墓前坐到天明。第二天他争得小洁父母的同意,请人从外地运来石料,重新修建了墓地,在墓旁用大缸栽了两颗青松。“几十年了,每隔几年他都会在六月二十二日,既是刘洁的生日也是忌日这天回来扫墓,在墓地陪小洁说说话。”兰花边说边用手擦去墓碑上小洁相片的灰尘。青儿他们走上前,点上香火轻轻唤道:“小洁,我们回来看你了,你在天堂过得可好!”大家都忍不住一阵唏嘘,时间真是无情,转眼就是一生,转身就是一世。老队长、王大娘、三嫂子、瞎眼大婶、小洁这一个个曾鲜活的生命在这天地间闪过。


站在山顶环顾四野,阳光从云层中穿过,象一束束金色的光柱射向大地。现在,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早已走出了贫困,过上了幸福的生活。人们也有理由相信,明天将会更好。


“看!谁来了?”青儿突然指着山下。


只见一位白发老者,迈着军人的步伐一路走来。他手里捧着一大把红玫瑰和黄菊花,在阳光下显得娇艳无比。大家猛然想起,今天正是六月二十二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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